第十一章 忘忧墟之门-《悲鸣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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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伤沼泽。这一层弥漫着一种淡蓝色的、冰冷的、如同极地月夜般的光晕。平台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、乳白色、微微冒着热气的营养液。浸泡在其中的“人”,姿势各异,或仰或卧或蜷缩,动作缓慢迟滞到近乎静止,像是沉在琥珀中的远古昆虫。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痛苦,没有哀伤,只有眼泪。清澈的、源源不断的、无声的眼泪,从他们空洞的眼眶中涌出,沿着毫无生气的脸颊滑落,滴入身下乳白色的液池。精巧绝伦的虹吸装置,以毫米级的精度悬浮在他们脸颊旁,每一滴泪珠刚刚脱离皮肤,就被瞬间吸取,导入细如发丝的透明导管。成千上万根这样的细管在平台下方编织成一张闪烁着微光的、复杂的蛛网,将所有泪水汇入更大的管道,最终注入中央巨管。那里的“悲伤原浆”是一种冰蓝色,流动异常缓慢,所过之处,连那特制的透明管壁外都凝结出一层厚厚的、晶莹的白色霜花,散发着彻骨的、直透灵魂的寒意。
陆见野胸腔深处,那枚金色的情核再次搏动,这一次,带来一种细微的、共鸣般的刺痛与牵引。这些被工业化收集的、冰冷的悲伤之泪中,是否混入了与母亲苏晚留下的、那份被压缩的极致之爱频率相近的碎片?
“第三层,”苏未央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,她的视觉系统显然已超负荷运转,“环境光:复杂,多频段不规则快速闪烁,无法稳定成像。声音:无规律高频尖啸、断续呜咽、无法组成词句的破碎语素。生物信号扫描显示……多数生命反应非标准人类图谱,存在强烈基因编辑与共生改造痕迹。情绪类型:原生‘恐惧’。”
恐惧温室。这一层没有传统的平台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悬挂在半空中的、由柔韧透明生物材质构成的巨大囊泡,如同某种深海怪物的卵。每个囊泡内部都爬满了诡异蠕动的植物——噩梦藤蔓。这种基因编辑造物没有叶片,只有无数如同苍白触手般缓缓蠕动、探寻的卷须,以及悬挂在藤蔓上、拳头大小、呈半透明状的“果实”。果实内部,可以清晰看到混沌的、如同活体般翻滚流动的暗影,仿佛封印着一个独立的、完整的噩梦。一些身着全封闭式防护服、体型异常高大的“园丁”,用特制的、闪烁着能量刃的工具切割果实。切口处没有汁液流出,而是溢出一缕缕透明的、却让任何目睹者瞬间心脏收紧、后颈发凉的“气体”——这就是被提取的“恐惧精华”。这些气体被特殊导管迅速收集、加压液化,变成一种沉滞的、近乎墨黑色的粘稠原浆,汇入中央管道的色彩洪流。
陆见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囊泡旁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、蚀刻在金属支架上的标志:一个简化抽象的琉璃塔轮廓。那是琉璃塔沙龙——那场致命拍卖会——的隐秘标记。连接那个囊泡的收集导管上,贴着一张手写的临时标签,字迹潦草狂乱:
“新批次,活性极高。来源:琉璃塔沙龙崩溃现场(情绪辐射残留收集)。类型:混合型集体恐惧/绝望/存在崩解。特殊备注:检测到异常高频情绪残留信号(暂命名:‘零号频率’),信号强度微弱但特征谱系极其特殊,已物理分离标记,送交‘特质研究组’进行深度谱分析。”
琉璃塔。拍卖会。《悲鸣》引发的连锁崩溃。那些宾客们瞬间被抽空的恐惧与绝望。
他制造的那场灾难,留下的残骸,最终竟被收集、运输到了这里,成了酿造“忘忧浆”的、带有一丝“特殊风味”的珍贵原料。
一股比悲伤沼泽更冰冷的恶寒,混合着荒诞与自我厌恶,狠狠攫住了他的喉咙。
他们沿着紧贴蜂巢弧形内壁的、锈蚀狭窄的检修通道,继续向更深处移动。苏未央越来越沉默,几乎不再主动开口,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两架冷酷记录一切的摄像机,虹膜的金属光泽越来越明显,甚至开始有细微的、电弧般的蓝色火花在眼角偶尔闪现。陆见野自身的状态也在悄然恶化。越深入这情绪深渊,弥漫在空气中、渗透进每一寸空间的“情绪微尘”浓度就越高。无数种破碎的、强烈的、未经任何缓冲处理的原始情感碎片,像带有静电的灰尘,粘附在皮肤、衣物、甚至睫毛上,并试图通过毛孔、黏膜钻入体内。而他身体内部,那个由母亲留下的、既是“锚点”又是“缺口”的特殊结构,开始产生一种被动的、近乎本能的“吸力”。它不是主动吞噬,而是像一个过于敏感的海绵,不由自主地吸收着周围过度饱和的情绪辐射。更糟糕的是,他感到意识深处,那些属于秦守正的人格碎片与记忆烙印——那些知晓残酷真相后被强行唤醒、尚未完全整合的认知——开始松动、躁动、泛起泡沫。像是沉眠在心底湖床的毒蛇,嗅到了熟悉的、充满剧毒巢穴的气息,正在缓缓苏醒,扭动身体,准备浮出水面。
第四层,“狂喜回廊”。刺目到让人流泪的金色光芒充斥空间,一群戴着统一笑脸面具、身着华丽但破旧舞服的人,在不知疲倦地疯狂旋转、跳跃、舞蹈,直至力竭倒地,又被机械臂扶起,注射某种药剂后继续。他们癫狂空洞的笑声被特殊的共鸣腔收集,凝结成一种金黄色的、粘稠如蜂蜜的糖浆状物。
第五层,“嫉妒蛛巢”。幽暗的紫罗兰色光线中,一个个独立的隔间里,人们坐在单向玻璃前,玻璃后播放着精心编制的、关于“他者”拥有他们所渴望一切的虚拟影像。他们眼中滋生的、粘稠恶毒的嫉妒,被玻璃后的吸附层提取,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、闪烁着邪异紫光的结晶粉末。
第六层,“贪婪矿坑”。暗黄色的、如同劣质钠灯般的照明下,人们面对着不断跳动的、毫无意义的数字屏幕,双手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虚拟交易、虚拟积累。他们空洞眼眸中燃烧的、永无餍足的欲念之火,被特殊的能量场压缩、冷却,形成一颗颗沉重如铅的、黯淡的黑色颗粒……
每一层,都是一个被剥离出来、单独囚禁并无限再生产的基础情绪地狱。每一层,都在为中央那根越来越粗壮、色彩越来越浑浊诡异、仿佛承载着整个堕落世界所有负面情感总和的原浆巨河,贡献着自己那份独特而罪恶的“色彩”与“毒素”。
他们终于抵达了蜂巢底部区域,一个从岩壁上天然凹陷、又被人工大规模开凿扩建而成的巨大洞窟。这里不再有分层的情绪农场,而是忘忧墟真正的核心——情绪酿酒坊。
数十座大小不一的蒸馏器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,以各种角度矗立在氤氲的蒸汽与奇异混合气味之中。它们嘶嘶地喷吐着白色蒸汽,管道如怪异的丛林藤蔓般在头顶纵横交错,输送着从上层流下的、不同颜色的原浆。最令人灵魂战栗的,是那些蒸馏器的冷凝部件——它们并非工业标准的金属管,而是由人体的长骨(主要是股骨和肱骨)精心拼接、打磨、抛光后制成。骨管被打磨得半透明,可以隐约看见内部有被冷却的、色彩妖异的液体流过。而每一根骨管的外壁上,都刻满了密密麻麻、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小文字——那不是装饰,是无数个被榨取殆尽的灵魂,最后残存的忏悔、诅咒、祈祷或毫无意义的呓语,被永恒地篆刻在这亵渎的器皿之上,成为酿酒过程的一部分“风味添加剂”。
酿酒坊中央,一个穿着沾满各色污渍、皮质围裙的盲眼老者,正用他异常修长、布满厚茧与细微疤痕的手指,轻轻抚摸着一段骨制冷凝管。他的指尖在那些微小的刻字上缓慢滑动,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情人的皮肤,又精准如同阅读盲文。他没有眼睛,眼眶处是两个光滑的、深陷的疤痕组织,但当他似乎“感知”到陆见野和苏未央走近时,两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、实质般的“目光”扫过全身,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瞬间透视。
“生面孔的气味……”盲眼老者开口,声音苍老,却异常清晰稳定,像一根磨损严重却依然精准的唱针,划过一张保存完好的黑胶唱片,“还带着……不属于这里的味道。一种空洞的回响,一种……渴求被填满的‘无’。”
陆见野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,再次拿出那份伪造的电子凭证。“霍夫曼先生推荐。我们代表‘暗影集市’,来洽谈长期、稳定供应高纯度‘二手情绪样本’的可能性。”
盲眼老者没有接凭证,甚至没有转头“看”它。他突然抬起右手,食指笔直地指向陆见野的胸口方向。“你,”他歪了歪头,仿佛在用无形的耳朵“端详”着陆见野,“你的痛苦……非常特别。不是那些回收的、被消化过、失去锋刃的二手货。是……原装的。新鲜的。一种会主动吸收光线、声音、温度、乃至其他所有情绪的……‘空洞’。我在原料库最深处的隔离区,闻到过一丝类似的、陈年的余味。但这么鲜活、这么生动、还在呼吸着的……是第一次。”
陆见野的心脏猛地一缩。苏未央无声地靠近他半步,她的眼睛记录光圈疯狂闪烁,几乎发出轻微的嗡鸣。
盲眼老者放下手,转过身,用一根看似普通、顶端却镶嵌着复杂传感器的导盲杖,敲了敲脚下渗着粘液的金属网格地面。“跟我来。让你们看看,真正的‘忘忧浆’,是如何从这些污秽与痛苦中,升华出‘美味’的。看完,我们再谈……生意。”
他们跟随老者,走向洞窟深处一个体积最为庞大的蒸馏器组。这个蒸馏器的原料入口,连接着七八根不同颜色的粗大管道,正在汩汩注入由上层输送下来的、经过初步混合的“情绪鸡尾酒”原浆。蒸馏器下方,幽蓝色的火焰不是燃烧气体,而是一种低温等离子焰,无声而稳定地炙烤着器皿底部。老者走到布满复杂表盘、旋钮、拉杆的控制台前,枯瘦但稳健的手指开始操作,动作熟练到仿佛那是他身体的延伸。
“酿酒,第一步,‘投料’。”他用导盲杖敲了敲那些原料管道,发出空洞的回响,“单一的愤怒,像烈酒,烧喉伤胃。纯粹的悲伤,像冰酒,寒入骨髓。恐惧散乱,狂喜轻浮。需要调配,像最苛刻的调香师调配他的传世之作。但情绪,比最复杂的香料分子式还要复杂亿万倍。比例差之毫厘,出来的就不是让人沉醉的‘忘忧浆’,而是引爆灵魂的毒药,或者……更糟的,毫无价值的废水。”
他拉动一个锈蚀的铜质拉杆。蒸馏器顶部一个厚重的观察窗缓缓滑开,透过加厚的玻璃,可以看见内部正在被加热的、色彩混沌如同调色盘被打翻的粘稠液体。“第二步,‘煎熬’。加热到临界点。不是物理温度的临界,是情绪共鸣频率的临界点。让愤怒的灼热与悲伤的冰冷在极限温度下互相撕咬、中和,让恐惧的尖啸与狂喜的眩晕彼此吞噬、融合。在极致的冲突与痛苦中,那些承载着具体记忆、个人故事的‘实体’——我们称之为‘苦精’——会因为无法承受这种纯粹的、去人格化的情感烈度而析出、沉淀、被剥离。”
随着幽蓝火焰的持续加热,蒸馏器内的液体开始剧烈沸腾、翻滚,并逐渐分层。一些浑浊的、仿佛有无数微小扭曲人脸在其中挣扎沉浮的深色胶状物,如同痛苦的沉淀,缓慢但坚定地向底部沉降、堆积。而上层的液体,则变得相对“澄清”了一些,色彩融合成一种不断变幻的、不祥的暗彩虹色,流光溢彩,却又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“第三步,‘分离’。”老者枯瘦的手指按下一个红色按钮。蒸馏器底部的一个小阀门打开,那些沉淀的、胶质的“苦精”被高压气体推出,流入旁边一个透明的大型玻璃容器。陆见野瞥见那容器底部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黑灰色、如同腐败淤泥般的物质,表面不时诡异地凸起一个个清晰的人脸或手部轮廓,又迅速平复下去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、却直透脑髓的细微啜泣与呻吟。
“‘苦精’,记忆的残渣,情绪的尸骸,”盲眼老者语气淡漠,仿佛在讨论厨房垃圾,“没用了。但直接销毁……可惜。通常,会送到第七层,‘悔恨之巢’。给那些还有能力‘后悔’的活体原料加点‘催化剂’,能催生出更醇厚、更绵长、层次更丰富的‘悔恨原浆’。那可是……高端定制客户的最爱。”
他的手指,再次拂过那冰凉光滑的骨制冷凝管,动作近乎爱抚。“第四步,‘冷凝升华’。去除‘苦精’后的情绪混合蒸汽,通过这根‘忏悔者之骨’。骨头里篆刻的那些执念、那些未竟的渴望、那些死不瞑目的悔恨……会与蒸汽发生最后的、也是决定性的交互。它们赋予最终产物独一无二的‘回味’:或许是绵长不绝的苦涩,或许是尖锐短暂的刺痛,或许是虚假但诱人的片刻甘甜。这,才是‘忘忧浆’真正的灵魂,是它让人上瘾、让人宁愿拥抱地狱也不愿醒来的……魔力。”
蒸馏器的出口,一滴粘稠的、闪烁着梦幻般迷离幻彩光泽的液体,缓缓凝聚、滴落,精准地落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水晶烧杯中。那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,流光溢彩,美丽得如同收藏在博物馆的顶级欧珀,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本能恐惧、想要远离的危险气息。
“真正的‘忘忧浆’,”盲眼老者拿起那个水晶烧杯,虽然他看不见,却精准地将杯口朝向陆见野的方向,“不是让你忘记痛苦。是让你……爱上痛苦本身。让你在饮下它的那一刻,觉得那种空洞、那种撕裂、那种冰冷刺骨的绝望,是这世界上最醇厚、最复杂、最值得反复品味的顶级美酒。你会拥抱你自己的地狱,亲吻折磨你的荆棘,并深情地称其为……唯一的家园。”
陆见野没有伸手去接那杯危险的“美酒”。他的目光,越过盲眼老者佝偻的肩膀,落在了控制台旁边一个摊开的、页面边缘卷曲发黑的巨大皮质登记簿上。上面用各种颜色的墨水、潦草而匆忙的字迹,记录着近期每一批原料的详细信息。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,快速扫过,最终死死定格在最新登记的那几行字上:
批次编号:XQ-4903-17
接收日期:新历49年雨月18日(昨日)
来源:琉璃塔沙龙崩溃事件现场(情绪辐射残留高浓度富集区)
采集者:代号“清道夫”
情绪类型:混合型(恐惧/绝望/存在崩解/集体性歇斯底里)
原始浓度:A+级(极高活性)
特殊备注:检测到异常高频情绪残留信号(暂命名“零号频率”),信号强度微弱(约0.03标准单位),但特征谱系极其特殊,与所有已知情绪模板均不匹配,具有高度研究价值。已进行物理分离(约0.5毫升),标记为‘特研样本X-1’,送交‘特质情绪研究组’进行深度频谱分析与逆向工程尝试。
当前状态:剩余主体部分(约15升)已投入‘幽影系列’忘忧浆第三批次酿制。
陆见野感到一股比悲伤沼泽更刺骨的寒意,瞬间冻结了脊椎。他们不仅系统性地收集了琉璃塔惨剧的“残渣”,竟然还如此敏锐地捕捉并分离出了那一丝属于他的、源自“零号初泪”的独特频率残留,并且……已经启动了针对性的、充满危险气息的“研究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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